自從反應十分兩極的《變形金剛》系列後，大家去看麥可貝執(zhí)導的電影不外乎有兩種目的，第一種就是純粹放空看動作片，讓自己的腦袋暫停運轉兩個小時左右；第二種目的就是看好戲的心態(tài)，看麥可貝還能爛出什麼新的名堂。

 

自從接下《變形金剛》系列的執(zhí)導筒後，麥可貝已經很長一段時間沒有拍攝非續(xù)集類型的電影，於2013終於好不容易交出了一部劇情類型的電影《不勞而禍》，稍微證明了一下自己多少還是有其他類型創(chuàng)作的能力，就算沒有爆破與槍林彈雨，還是能拍攝出讓人稍感驚艷的小品。

 

經歷了《變形金剛4：絕跡重生》排山倒海的劣評，麥可貝暫時放下共事許久的柯博文，跑去拍攝以真實慘案事件改編的《13小時：班加西的秘密士兵》。這部電影的成本與變形金剛系列相較起來有著懸殊的差距，然而卻展現出麥可貝過去鮮少外露的感性與纖細。

 

在麥可貝眾多的作品中，《絕地任務》是被眾人視為目前唯一最為經典的作品，劇本與娛樂性有著優(yōu)異的平衡性。麥可貝的《變形金剛》系列被很多人譏為美國國防部的高成本宣傳片，然而《絕地任務》的調性卻是大相逕庭的，這部電影批判了國家對於犧牲軍人的疏於照顧，真正的英雄則是艾德哈里斯飾演的大反派默漢將軍，要脅國防部必須給予那些殉職部下的家屬鉅額的賠償。因為劇情有提到美國軍人叛變的劇情，所以無法獲得國防部的官方支持，導致劇情上與現實軍隊實際的考據有些出入，然而獲得國防部大力支持的《變形金剛》系列，反而有種黏膩到讓人嫌惡的狗血味，直到第四集才稍微擺脫了美國陸海空的置入性行銷（不過逃不了中國的舒化奶）。

 

經歷了接連四集的《變形金剛》疲勞轟炸後，正當大家認為麥可貝已經黔驢技窮時，《13小時：班加西的秘密士兵》卻讓大家看到麥可貝不為人知的那一面。

 

《13小時：班加西的秘密士兵》讓我稍微勾起多年前《絕地任務》悲劇風格的印象，然而《絕地任務》是一個虛構的故事，所以拍攝上還是有不少傳統(tǒng)動作片的誇飾手法，《13小時：班加西的秘密士兵》因為是以真實事件為基礎所進行的改編，所以既存的框架稍微限縮了麥可貝過去比較浮誇的敘事方式，呈現出麥可貝十分罕見的寫實風貌。

 

《變形金剛》系列最讓人詬病的，是劇情上從頭至尾幾乎維持一貫的高張力，過於飽和而緊湊的動作場面，反而讓電影缺乏節(jié)奏的疏密，讓觀者容易覺得疲乏無味。其實在《變形金剛》系列之前，麥可貝這方面的缺點其實都還不會太醒目，就算是平價有些不如前作的《絕地戰(zhàn)警2》，中間還是會有不少鬥嘴的橋段；儘管《絕地再生》票房與評價皆雙輸，但至少前面還是有一大段的鋪陳，只是從後面的動作戲開始又跌到中下等級的水準

 

然而《13小時：班加西的秘密士兵》卻是麥可貝所有動作類型電影中，少數認真鋪陳的作品。電影開頭先用資料影像並佐以文字，迅速交代出故事發(fā)生的背景。當故事背景交代完了之後，電影並沒有如往昔般馬上進入槍戰(zhàn)場面，而是逐層堆疊出緊繃的懸疑感，營造出一種山雨欲來的氛圍，鋪陳的篇幅不短，人物之間的關係與來龍去脈皆有詳細的交代，或許抱持看《變形金剛》心態(tài)的人來說會稍嫌囉嗦了點，但這部分充分展現出麥可貝雕琢人物的企圖。

 

除了電影開頭的鋪陳下了不少心力之外，電影的節(jié)奏也獲得相當大的改進，不再是滿坑滿谷的槍戰(zhàn)，中間還穿插了不少角色促膝長談的劇情，冷熱有了妥適的交替。這些角色的交談比起以往的《變形金剛》精緻很多，雖然少不了男性之間不太正經的戲言，但卻比以往的作品更有真實感，而不是缺乏自制而無意義的大開青少年低級的玩笑，所有的互虧都顯示出經歷過大風大浪的世故感，甚至還引用了「天堂與地獄都在心中」的典故，讓《13小時：班加西的秘密士兵》顯得穩(wěn)重不少。

 

由於劇情改編於真實事件，所以麥可貝過去以往誇張的爆破風格收斂許多。在看電影之前，曾從一些影評文章中得知，《13小時：班加西的秘密士兵》的爆破數量依舊是失控的多，但依照實際觀看的感覺來說，與過去動作類型的電影相較起來，這一次麥可貝反而是相對保守了一些，反而還營造出比較寫實的風格，而且看的出來有做了一定程度的軍事考據，例如有一幕ＲＰＧ火箭彈發(fā)射後在地上彈跳了一下再飛出炸裂，呈現出這些武器可能的真實樣貌，再加上事件的當事人也有親臨拍攝現場，讓整個劇情的可信度大為提高。

「爆破場面過多」其實是一種主觀的感受，或許是因為對於麥可貝過去琳瑯滿目的「前科」有著深刻的印象，所以觀賞《13小時：班加西的秘密士兵》時也不自覺地將心中的刻板印象加以放大，只要稍有幾場爆破，可能就會覺得麥可貝的爆破又用過頭了。

 

就我個人的觀感來說，《13小時：班加西的秘密士兵》的動作場面其實都保留了不錯的間隔，不會過於緊密而讓音效連貫成缺乏抑揚頓挫的頻率，中間還是有適時安插文戲來加以舒緩，過去電影所存在的陋習在這部電影幾乎很難看到了。總而言之，我認為批評這部電影爆破場面過於浮濫，其實是有些欠公允的。

 

若要批判麥可貝的爆破用的氾濫與否，至少要找出一部電影做為比較的基準點，以每一部麥可貝電影都有看的我來說，其實爆破的場面真的只是中規(guī)中矩。

《13小時：班加西的秘密士兵》與《絕地任務》同樣是走悲壯路線，但《絕地任務》至少結局還保有英雄歸來的凱旋氣氛，但《13小時：班加西的秘密士兵》只有劫後餘生的餘悸猶存，毫無勝利的喜悅，一向以國際警察自居的美國人，最後落得如難民般倉惶的姿態(tài)。雖然遭受恐怖份子圍攻，但因為政府高層糾結於國際情勢與利益的維持，因此叫天天不靈、叫地地不應，能依靠的只剩未經政府當局正式承認存在的GRS保安隊員。

 

不求對於施暴者進行正義的制裁，只求安然無恙的全身而退，「回家」的主題訴求，讓《13小時：班加西的秘密士兵》大幅削弱傳統(tǒng)式的英雄描寫。在人命關天之際，誰還在乎是否維持著凜然的身軀？我們不主動征伐來犯者，一切的血戰(zhàn)只求回到最渴望的歸宿，微薄的希望卻是實現的如此艱辛。

 

「歸宿」，可以讓人變得堅強，亦能讓人變得柔弱。每一名負責守護CIA的GRS士兵都肩負著家庭，為了守護他們而遠赴異鄉(xiāng)。在每陣彈雨交鋒之後，士兵們相互傾訴對於家人的掛念，身經百戰(zhàn)的戰(zhàn)士都有著疲憊而破碎的心，淚水與血水交織出最動人的兄弟情誼。

 

這一次麥可貝將士兵們外硬內軟的情感特質凸顯出來，不再是一路到底的滿腔熱血，每一次的奮不顧身都顯得真情流露，麥可貝首次較為精準地掌握到角色情緒釋放的平衡，不會旺到矯情，也不會低調的過頭。除此之外，麥可貝也有細微的情感描寫，例如當陣亡的同袍屍首要被從頂樓扔下時，主角會不忍心的轉身迴避；另一幕讓我深刻印象的，是大夥兒苦戰(zhàn)到黎明時，一名GRS成員看到趕來支援的利比亞政府軍隊，疲憊的他喜極而泣的跪倒在地，盡責的他終於能坦率的展現脆弱的一面，看到這幕讓心裡難免泛起些微的酸楚。

 

或許會有人質疑，這些退休軍人保護他人的動機，是否過於英雄化？我認為在每個領域事業(yè)有成的人，對於自己的職業(yè)必定抱持某種崇高的目標。儘管已經從國家的正規(guī)部隊退休，但曾經身為軍人的榮譽魂依舊未滅。「傭兵」與「軍人」的差異，在於前者可以因為「錢」涉入陌生的戰(zhàn)爭，但「軍人」意識到戰(zhàn)爭的意義在於「守護他人」，戰(zhàn)鬥是為了成為彼此最堅實的依靠。就算GRS的成員都是民間企業(yè)的保全，但過去遺留的使命感讓他們勇赴原可置身事外的戰(zhàn)火。他們之所以曾是傑出的軍人，是因為他們用非凡的態(tài)度面對自己的職業(yè)。他們勇於違抗上層的命令，去做認為對的事情。

其實麥可貝在這部電影裡描寫弟兄情誼的方式，是相當平實而純粹的，甚至比佳評如潮的《紅翼行動》還要來的真實許多，這對於過去習於激昂情感表現得麥可貝來說是相當不可思議的，揭露出麥可貝前所未見的纖細與柔軟的那一面。其實從《絕地任務》就看的出來，麥可貝的情感其實很豐沛，但之後的作品都欠缺拿捏得準度，讓作品的煽情度一直失控的飆高，《13小時：班加西的秘密士兵》則是麥可貝第一次精準的掌握了情緒的收放。

 

《13小時：班加西的秘密士兵》其實是有機會發(fā)展成結構龐大的驚悚劇情片，讓視野在高層政治利益角力與事發(fā)現場兩端來回穿梭。然而麥可貝這似乎還是有自知之明，因為他在《絕地再生》時曾證明過不適合過於艱深的劇情，所以這一次便聚焦於當事者的立場上。這樣劇情安排的好處，在於情感能有高強度的單一匯集，若按照《謊言對決》驚悚劇的模式來拍攝，就會讓整部電影少了一種強烈的凝聚力，若沒有優(yōu)異的劇情編排，只能呈現出過於客觀的冷感。

 

麥可貝熟知自己的極限，所以不再做出畫虎不成反類犬的事，直接聚焦在他過去最熟悉的兄弟情誼，而且這一次的袍澤情真實了一些，多了點彼此心照不宣的默契。以這些孤立無援以及堅守岡位的GRS成員的視野望去，更能體驗出美國政府體制僵化之下的無情，儘管人命關天國家高層卻還是有所顧忌，直接呈現出利益與人命平衡抉擇的冷酷，忠於國家的盡責，卻換得無聲的棄置，最低微的要求「返家」成了這一生最艱困的願望。

麥可貝利用批判國家體制的迂腐，來突顯出軍人一職的偉大情操，國家的精神不會顯現於政治人物，而是彰顯於位在前線的戰(zhàn)士，他們用血汗去堆砌出國家讓人敬忠的價值。

 

《13小時：班加西的秘密士兵》的情況有點近似於《美國狙擊手》，不刻意去平衡不同的觀點，用比較私人的立場去解讀紛亂的局勢，更能突現當事者對於美國政府高層不聞不問的焦慮與失望，彰顯出政治利益犧牲的荒謬。只用美國的角度來解讀這場悲劇看似偏頗，然而實際上卻凸顯出最客觀的真實。

 

在《13小時：班加西的秘密士兵》裡，總是不時穿插一些中東女性的身影，包著頭巾下的雙眼透露著陌生與畏怯。在中東的世界裡，女人無權去過問男人們的世界，無法理解他們背負著什麼樣的使命感。

 

電影的結尾美國人狼狽逃離之後，晨曦之下的屍橫遍野，伴隨著女性淒厲的哀傷。這些中東女性對於丈夫的世界無法理解甚深，最後只能撫摸著他們千瘡百孔的遺體哭號。

 

麥可貝過去的電影，對於女性角色很少有精細的關注，很難詮釋出女性與現實社會之間的連結。但在《十三小時》這部電影中，他不著痕跡地藉由中東女性的意象，點綴出了這場戰(zhàn)爭的殘酷。從電影一開始男主角傑克席維亞在下飛機前將婚戒摘去時，便引來附近一名中東女性的側目，稍微帶出了兩個世界對於婚姻意義的歧異感。美國的婚姻建立在你情我願的浪漫上，但中東將女性的婚姻視為人生不可避免的責任，就算無法深入了解另一伴的過去也無可厚非。

 

電影中的中東女性，彷彿就像是在窺視這場她們無法理解的戰(zhàn)爭，眼神顯得疏離又困惑，她們最後也只能被迫接受丈夫死去的事實，這片悲傷繼續(xù)成為傳承仇恨的溫床，她們無從理解東西方紛爭的矛盾，只能意識到身邊的愛被奪去的事實。這讓我想起2007年由傑米福克斯主演的《反恐戰(zhàn)場》（The Kingdom），電影的結尾主角們殺害了恐怖行動的首謀，而首謀所遺留的妻女內心滋生出新的恨，年輕的生命再次繼承血仇的無解輪迴，《十三小時》的結局也許同樣地預告著，一段悲劇的落幕，又是另一場屠戮的開端吧？

 

雖然麥可貝沒有去做刻意兩邊平衡的敘事處理，但在一些片段的空餘中，仍然可以看到一些不經意的鋪陳，這一次的舖陳落在東方異國的女性身上，在電影的前半段她們只是驚鴻一瞥的身影，卻在電影的結尾匯集成強烈的後勁。中東女性的命運中承受了許多無法自主，這部分的悲傷成為《十三小時》最隱晦而淒涼的註解，也首次展現麥可貝最內斂的一面。

 

過去麥可貝的電影，通常少不了大卡司的加持，就連首部劇情長片《不勞而禍》都還有馬克華伯格、巨石強森、艾德哈里斯等知名演員，但《十三小時》的演員陣容沒有超級巨星。或許這些演員的面孔觀眾還能感到熟悉，但絕非是許多暑期巨片類型的常客，然而就是因為那些沒有高知名度的面孔，才讓《十三小時》顯得更加純樸而寫實。這些演員雖然不是一線大角，但演技絲毫不遜色，詮釋出平凡英雄的真性情。

 

另外，由於少了大明星光環(huán)的干擾，麥可貝的執(zhí)導技術比較容易受到注目，而不再只會讓觀眾繼續(xù)在他那爆破風格上做奚落。雖然這些面孔較為平易近人的演員，在電影裡有時會失去一些辨識度，但也因此讓劇情保持了逼真的氛圍，由於沒有魅力太過於出眾的角色，電影情緒上的感染力就比較有統(tǒng)一而完整。

 

一路看了所有的麥可貝電影，《13小時：班加西的秘密士兵》是第一次在電影散場之後嚴肅到讓我說不出話來的作品。過去每當看完麥可貝執(zhí)導的電影，都免不了與同行的友人揶揄那些浮濫而誇張的爆破場面，但這一次突如其來的內斂，讓我不禁想要問到：麥可貝，你究竟怎麼了？那些浮誇的場面與低級的玩笑臺詞全部一掃而空，取而代之的是更加寫實的袍澤血淚，展現出麥可貝與過去截然不同的纖細。

 

《13小時：班加西的秘密士兵》的結尾氣勢相當激昂，但它的激昂不是凱旋而歸，而是歸心似箭的悲從中來。這些ＧＲＳ成員因為不是正規(guī)軍人，所以無法受到公開表彰，我記得結尾有一名同伴抱怨只有高層人員會領到勳章，並反問自己能得到什麼，只見主角之一的傑克席維亞淡然道：「我們可以回家了。」

 

是阿，我們可以回家了阿！這不就是對於歷經劫難的勇士們，最奢侈的回報嗎？

 

我們終於可以離開異土，將睽違許久的親人擁入空虛多時的臂彎，不是嗎？

 

懷抱著無形的榮譽歸於塵土，以及那些等待著你愛的人們，人們會怎麼抉擇？

 

「天堂與地獄，都在我們心中。」這句話是電影裡一位ＧＲＳ成員引述自某本書中的話。疲憊而憔悴的他們看似沒得到什麼，然而他們終於能卸甲而歸，將剩餘的人生交付予身邊最摯愛的人。心念的轉變，失去也能是得到，在試煉中獲得解脫的恩賜。

 

電影的結尾免不了一段激昂的配樂，但緊接於激昂之後的是淡然的旋律，並逐漸歸於寧靜，這似乎在象徵著，英雄經過一番激烈的劫難後，也逐漸讓自己從紛亂的世局中淡出，退隱至世界上某個角落渡過安穩(wěn)的餘生，一併地連他們的事蹟也埋藏在靜默之中。

 

對我來說，麥可貝是一個有實力、但不被諒解的後段班學生，在變形金剛第四集遭到群起撻伐時，他那桀傲不遜的駁斥，似乎只是在反抗眾人對他的頤指氣使。每次去看麥可貝的電影，都期待能看到他一點點的進步，在庸俗的外貌下展現內斂的才氣，而這一次他不再隱藏自己，將自己壓抑的纖細與敏感宣洩而出，讓我覺得非常激動與欣慰，就像是班導師看到自己關注的學生終於爬出突破性的一步。雖然不是什麼曠世巨作，但也足以讓過去貶抑他的人另眼相待了。

《13小時：班加西的秘密士兵》是繼十幾年前的《絕地任務》之後，再次體驗到他那睽別許久的感動，真實事件改編的劇情，控制住了他過去無法收斂的誇飾。或許比起那些虛構的動作電影，麥可貝更適合描述那些真實存在的事蹟，至少他那靈活的剪接節(jié)奏，可以讓真實的故事更增色不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