羊\我說:
「你媽媽呢?」
簡單的一句話,他注意到身旁的人皆面有難色,回應(yīng)他的,又是那句。
「爸,媽睡了。」
他感到迷茫——記憶中的愛妻並沒有這般嗜睡,一股擔(dān)憂湧上心頭,他用著使不出力的手試圖撐起身子:「讓我去看看你媽媽一下。」
「爺爺這不太好。」
有些陌生但卻耳熟的聲音,他看著眼前二十多歲的女子,她的長相與自己愛妻神似,卻想不出是誰,隨後像靈光一閃,他憨笑一下搔搔自己的鬍渣:「喔,為什麼?我想看看妳媽媽,好久沒看到她了。」
是真的很久不見了。
每當(dāng)他清醒時身旁總是有著人,但好像每一次他說想看妻子時,孩子們都說媽睡了。
「呃。」
但不知道為什麼那為二十多歲的女子一愣:「媽、媽還在上班,她晚點就會來了。」
「上班?」他聽了微之一愣:「她不是睡了?難道睡在公司?」
「爸。」
他這次認(rèn)出了這聲音是誰,轉(zhuǎn)頭看去卻又迷糊了數(shù)秒,眼前這頭髮斑白的男人是他驕傲的二兒子嗎?只見那男人有些不太贊同的微微蹙眉:「琪琪是說,她媽媽還在公司,不是媽還在公司啦。媽在家睡覺,也已經(jīng)晚了,爸還是待在醫(yī)院休息吧。」
「現(xiàn)在多晚了?」他呆滯幾秒、這才有些神智清楚——對了!他引以為傲的二兒子已經(jīng)成家了才對,他怎麼老糊塗了呢?看著眼前二十多歲的女子琪琪,他憶起這寶貝孫女還是他取名的,這孫女還是長女呢!當(dāng)她出生時,他可跟愛妻樂極了,兩人甚至還搶著抱孫子。
想到這,他還是忍不住緊張起來,尤其在恍神時聽見孫女說了時間後滿頭疑惑:「這麼早?」他看著時針指著八點多,而外頭是一片黑暗,愛妻是不會這麼早睡的,因為她喜歡看的電視九點半才撥完。
「爸,媽最近都要做復(fù)健,所以才早睡啊。」二兒子貼心的提醒,他喔了聲點點頭,這才注意到不爭氣又混幫派的流氓大兒子居然在他旁邊的長椅、十指交叉卻沒翹二郎腿坐著,即使對這大兒子很是生氣,但看見他失去了三指手難免心頭抽痛,悔恨自己沒在孩子走錯路時拉回一把。
注意到他的視線,大兒子轉(zhuǎn)頭看來時愣了愣,像不好意思般搔頭:「爸。」
「誰有你這兒子?」他用力哼了聲,但卻因此被自己的口水嗆到咳嗽。
「爸!」
兩名兒子異口同聲,孫女已經(jīng)趕緊扶住了他用力拍背,他突然覺得這小女娃長大了,本來連一桶水都要雙手才可以抬起的她,如今卻可以用單手大力的拍他背部。
猛烈咳了咳,好多了。
「爺爺,沒事吧?」琪琪擔(dān)心詢問,他點點頭表示沒事。
「爸,再睡一下吧。」
大兒子開口說著,他甚至已經(jīng)站在他身旁,看著那雙銳利帶有殺氣的眼中含有男子柔情,不知怎地,他好像看見了小時候的大兒子。明明從前他們見面就吵不是嗎?這孩子怎麼突然願意又喊他爸了?
「我不需要你的關(guān)心!」他生悶氣,這大兒子可能在打什麼算盤吧?只見大兒子一臉苦悶的模樣與二兒子互看、無奈聳肩。
「爸,聽哥的話多睡點吧。」二兒子勉強笑了笑、看自家大哥一眼:「哥是真的很關(guān)心你的狀況,而且你一定忘了他已經(jīng)金盆洗手了,他現(xiàn)在可是建築公司的副理呢。」
「喔?」他有些像是挑釁的挑起一邊眉頭:「他哪時這麼能幹了?還幹到副理去呢。」
對此,大兒子只無奈動動嘴角沒說話,琪琪又拍了拍他的肩膀?qū)⑺鹕淼囊忸妷合氯ィ骸笭敔敗焖桑∧棠桃呀?jīng)睡了,而且你忘記下午時已經(jīng)看過她了嗎?」
「喔?」他這才愣了愣,卻怎麼也想不起來自己下午到底有沒有起來過,甚至記憶模糊:「我看過了嗎?」
「看過了,你還和媽一起唱歌呢。」
大兒子頗無奈的聲音說著,他卻只能眨了眨眼睛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有這樣做過,如果有——為何他記憶中的愛妻感覺這麼遙遠(yuǎn)?甚至回想起她的面貌,眼眶總突然泛淚。
「你看,你睏了。」琪琪溫柔的嗓音說著,他看著她拿衛(wèi)生紙輕輕替他擦掉快流下的眼淚,雖然很想開口說並不是因為睏了,但卻突然說不出來,更像是忘記該怎麼發(fā)音。
「爸,睡吧。」二兒子又再次安撫他入睡,他看著他們……好吧,就相信年輕人,年輕人的記憶力比較好,一定是知道他真的睡太少又以為自己有睡,所以才哄他睡的。
於是他輕輕的閉上眼睛,貌似在夢中聽見了安心的嘆息。
一股一股,好像又聽見了熟悉的旋律——
當(dāng)他再次睜開眼睛,這次沒再看見自己的兒子們,躺在長椅上的還是……還是……他想起來是大兒子請的外傭看護(hù)。他迷茫看著昏暗的病房,拉起的簾子安安靜靜垂著,在這死寂中,只有他的生命甦醒著。
他像是垂死者般呆然凝視蓋在上頭的無形棺板。
一股——又一股——
他聞見清楚的藥水味,也聞見呼吸中垂死的訊息。
突然呻吟後,是一股淚痕狂流下。
他聽見機(jī)器的聲音突然逼逼叫,但卻止不住內(nèi)心的感傷與眼淚,更是——更是妄想拿下鼻子裡的東西,他抖著心靈卻連顫抖身體的權(quán)利都沒有。
他又哼了呻吟,深吸一口氣。
機(jī)器的逼逼聲更是狂跳,他張開喉嚨試圖說些什麼卻止不住痛苦。
他想起來他的愛妻早就過世了。
一股——又是一股——
點燃的線香。
腦中閃過愛妻亡照前的香爐上,插著香。
他溢出的淚像是氾濫的水泉,耳朵自動過濾掉著急的腳步聲。心臟收縮令他難受,顫抖握不緊的拳頭渴望搥打胸膛,卻被好多白衣人圍住,她們看起來好慌亂,將他的手綁住。
一股又是一股——
他滿出的眼淚已經(jīng)止不住,他最愛的女人啊——他這一生唯一愛過,也是摯愛的女人啊——已經(jīng)睡了,已經(jīng)躺入冰冷的棺材中,已經(jīng)送入了火爐焚化。腦中一段段的回憶閃過,插著香的香爐、焚燒紙錢的氣味,送入火化場中的棺材,與最後長孫所抱著的、所屬於她的骨灰罈。
一步又一步——他們穿著喪衣、打開黑傘,抱著骨灰罈的長孫躲在傘下,用溫柔無比的聲音說著:「奶奶小心走。」
骨灰罈上的照片,是她美麗的笑容。
他痛的閉上眼、已經(jīng)被那群人強制戴上了什麼東西。空氣很自然的灌入鼻腔,他根本沒辦法祈求自己缺氧後隨她而去,只能紅著眼眶隨著意識沉重,期待在夢裡永遠(yuǎn)醒不過來。
然而當(dāng)他睜開眼時,又是個看似晴朗的早晨。
「爸,早安。」
聽聞這有力的聲音,他轉(zhuǎn)過頭看見自己的寶貝三兒子後開心一笑,卻沒見著自己最愛的女人。
「你媽媽呢?」
不知為何三兒子的笑容突然僵持住,像有言難說出口般、眼神往外飄移:「這、這個啊~爸,媽還再睡啦,還沒有起來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