羊\我說:
那孩子是漂亮的藍、水流的藍、風吹的藍,也是自由的藍。
在充滿東方人的島嶼上,他有一頭比任何人還要乾淨的黑髮,卻有一雙極為不自然、像是戴了角膜變色片的眼睛。水亮的大大雙瞳,好像烈陽照耀的閃動大海,讓人摸不著的神秘藍。
我是在山裡認識他的。
當時不小心迷路我躲在樹下休息,一手拿著指北針另手拿著地圖看方向,突然感覺到身後靠著的樹在不自然晃動,第一想法是遇到了熊,我嚇的回頭,卻很驚訝自己看見一名男孩站在不高的樹幹上,笑著對我舉起單手。
「嗨。」
他的笑容是溫暖的風——當時我傻住,在深山裡遇見一名孩子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。他貌似從我驚訝的臉色上看出疑問,很自然的伸出剛剛舉起打招呼的手:「我叫帑努颯颯納,這名字在我部落是森林守護犬的意思。」
他釋出善意,風恰巧從前方襲來好像捲起了我的手,握上那雙比自己小一倍的手掌,我感覺到粗糙與熱度,心裡鬆了口氣知道自己是遇見真人:「你好,我叫——」
「噓。」他握住我的手牽著搖兩下沒有放開,反倒是伸出一隻指頭壓在自己嘴唇上意思不要說話:「在山裡不可以說出自己的名字,被調皮鬼聽到會倒大楣。」
「啊,但是你剛剛……」我想了一下,或許他有兩個名字,剛剛那代表守護犬的名字應該是類似稱號的東西,我點頭:「好,那我懂了,真是謝謝你。」
「不會,戴帽子先生。」他天真善良無邪的笑容很清爽,我感覺到大自然的力量,也被他奇特的眼睛吸引目光。那雙眼睛的顏色過於自然,好像假的卻又是真的,孩子跳下樹站在我旁邊,這其中我們的手一直牽著,沒想過放開。
「先生,我想你應該是迷路了,在繼續往那裡走會進到調皮鬼的地方,祂們會搗蛋讓你手上的磁鐵失效,如果沒遇上我們的人一定會餓死在森林裡,我帶你去附近步道吧?那裡很安全只要乖乖跟著樓梯走。」他的手像是有磁力,我嗯了聲在手與手快放開時又牽上。
這畫面一定很滑稽吧?不過眼前帶路的孩子有種吸引力,他在這翠綠的森林中好像是藍色的一點。藍出於青?這句不存在的成語讓我會心一笑,不知怎樣覺得很適合現在的場景。
「我該怎麼稱呼你呢?」雖然知道他的名字,不過很繞舌我也忘了。孩子頭也不回、光著的腳丫踩在泥土與韌草上,富有精神的聲音傳到我耳裡:「叫我犬就可以了。」
他很安靜,走的路其實不怎好走我也好幾次差點滑倒。但是他的手很有力量,總是在我站不穩時突然拉住,回過頭看了我一眼,給一個微笑不語用力將我往前拉一把,他好像擁有一股神奇力量,我總覺得身後被推了一把。
「先生從哪裡來的呢?」他牽著我走,不知不覺我發現這裡的森林有些變了,本來翠綠旺盛森林變的有些憂鬱,這裡的樹比剛才高大好像擋了不少的光,雜草也少了,我想是因為營養都被大樹吸走的關係。
「先生?」
他停下來,發現我正感嘆這不同的森林面貌,他笑了笑很熱心,說著「這裡的感覺跟剛剛很不同吧?如果用比喻來說,會不會很像剛才的森林像孩子,這裡則像是壯年呢?」
「嗯,很像。」我看著四周:「剛剛只注意腳下踩的地方,完全沒有發現周遭已經變了——話說,你為什麼認為這裡會是壯年呢?是因為樹都長的又高又大嗎?」我深吸一口氣,能聞見清淡的氣息與比較重些的泥土氣味。
犬繼續拉著我走路,他一步一步往前,沉默了幾秒這才回話:「不,我會認為是壯年,是因為人的一生從這就開始衰老了。更深處的森林,我們可以看見枯萎的樹,那裡的濕氣會比較重、空氣好像凝結了一樣感覺不出活力,可是能看見新生的小樹苗,正在腐蝕的屍體下逐漸成長。」
聽見他這句話我有些訝異,低著頭看腳下踩的小石塊混合著泥土,還有他穩重的腳印,以及那一絲——察覺不易的嘆息,寂靜毫無生氣的死寂。
「我想或許是替換吧,就像生與死一樣,輪迴交替的道理。」我說完這句,感覺他握著我的手有些無力,但是犬沒有多說什麼,他選擇了沉默過不久我聽見細細的吐氣。
鳥鳴迴盪在山裡,拍動翅膀的聲音還有風吹搖樹發出的聲響,這是大自然的節奏,我很榮幸能聽著大自然的演奏曲只可惜沒有瀑布配樂,但這也是不同的感受,感覺很舒暢也很舒服。
已經忘了自己是哪時把地圖和指北針扔掉了。犬帶著我走出森林,他毫不猶豫往前的動力給了我推力,如果這時身旁有人,我一定會疑惑甚至害怕自己永遠走不出去吧,可是他卻讓我放心信任,感覺遇上的第一眼,他就是這森林的孩子。
風包圍我的身體,感覺不只是汗連身內的汙垢都被它一起帶走。
沙沙的腳步聲在周圍響起,我才發現這裡又變了,腳下不知何時枯葉覆蓋在道路上。隨手揮掉落在自己頭上的枯葉,因為手扯動到的關係,所以犬即使沒有再說話過,他卻主動放慢了腳步,讓我能夠沿途欣賞這裡。
「森林真的有好多面貌。」我喜歡這種枯葉乾燥的味道,也很喜歡聽著踩落葉的聲音,犬表示認同點點頭,補充了一句:「這裡是森林,但是沒有一天是一樣的。」
他不大的聲音在森林很清楚,逐漸的,我感覺到比較悶熱,而且這裡貌似沒有方才還要安靜。犬停下腳步,用著沒牽著我的手指著前方:「往前走就是道路了,先生趕快過去吧。」
「謝謝你。」我微笑對他點頭,有些好奇:「你住在森林裡嗎?感覺不像是住在山上或山下的居民。」
「嗯,我自己一個人住在這。」他說著,用那雙漂亮的眼睛看著我:「先生快去吧,雖然道路安全,不過只要到了晚上,山沒有一個是安全的。」
「但是,你自己一個人在這裡。」我說著,他稍稍低下頭眼神有些黯淡:「是,但是我不想回去那裡,先生你還是趕快走吧,太陽下山很快很危險的。」
他沉默時,表情雖然沒任何起伏我卻感覺到森林裡飄揚著一絲悲傷,我突然很好奇這個孩子,本來以為只是普通住在山裡的原住民孩童,可是仔細觀察卻不像,犬雖然提到部落,但是他的皮膚很白,一頭烏黑短髮身上穿著乾淨的白色短袖和深藍色短褲,比較像是山下的孩童。
「先生,我能問您一個問題嗎。」
就在我們雙雙沉默時,犬說了這句話,當他抬起頭時,森林的氣氛又回復以往,沒有剛剛沉重、風又再次捲了起來。
「你認為這森林是什麼顏色。」他問的話很怪,我毫不猶豫回答:「綠色,你了話我覺得像是藍色。」「為什麼是藍色呢?」他輕輕一笑,不像是敷衍卻也感覺不像是好奇。
「因為感覺你很輕快啊。」我想了想:「應該說感覺很自由,雖然這樣講很怪,不過感覺你是輕快的藍色。」拉著我走出森林時的步伐。
「像風一樣的藍色。」
「還有像是森林一樣的藍色。」
我說完這句話,他有些愣住,果然不是很明白為什麼的原因,而我補充了:「也是因為你的眼睛……很漂亮,像是能看穿人心,很清澈也很豐富的藍色。」
然後犬笑了,他跟我說了一句抱歉,捂著自己的嘴。
「那麼先生,你一定是白色了,不管是接觸到什麼顏色都會染上去,卻又能夠卸下顏色繼續維持著潔白。」我第一次聽見有人這樣形容我,通常他們都只說我單純,可沒有用顏色說話,我有些不好意思的騷頭。
「但是我說真的,不管是什麼顏色,總有黑色的一天。」他露出苦笑,這是第一次看見不同的藍色,犬也直接打斷我的話:「請往那邊去吧,先生,太陽要下山了,再見。」
他說完揮了揮手,我很自然的,就很像一開始突然相遇一樣,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伸出一隻手揮了揮,然後往他指的方向走去——不斷的回頭,犬依舊站在原地,他還是露著剛剛的笑容,最後彎腰從地上撿起了一個東西……帶在臉上。
那是個狐貍面具,山下很常見的狐貍面具。
透過面具空洞的孔,我看見他的眼睛,犬轉身往森林深處走去,等我一隻腳踏在步道再回頭時他已經消失了。突然出現又突然消失的孩子,風好像是要我不要回頭一樣,感覺到自己被一股力量往前推我雙腳都踏上步道。
站在已經被踏到快爛的木頭上,望著像是關上燈逐漸看不清的森林裡。
那孩子就像是風一樣的藍色、水一般清澈的藍色、大海望下去不見底的深藍色,淡淡的逐漸往深處暗藍變至深黑,他最後說的黑色代表什麼意思,那孩子不讓我發問只要我離開。
回頭後我才發現到,原來最後犬所代表的藍色並不是全部輕快的藍,而是——而是最難、最讓人輕易接觸卻最難察覺的藍色,憂鬱。
他的眼神裡無時無刻蘊含著悲傷,想到那是憂鬱的藍我瞬間懂了,為什麼會清澈為什麼讓人感到輕快,因為他的眼神其實隱藏著憂鬱,最深處的點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。
他說我是白色,我想這對他來說……並不代表我單純,而是再說我與黑色是相對映的顏色,所以才蠢蠢的看不出來他眼神的悲傷,只看出來生命活躍又豐富的一面,不像他則是看著死亡寂靜又憂傷的那面。
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太多……最後我坐在步道上並沒有上山也沒有下山。
這條步道好像沒有人爬,我獨自蹲坐在那裡,聽著鳥叫感覺到夜裡的冷卻不曾害怕,沒多久,有腳步聲從一旁傳來,我聽見聲音有些開心,不知道為什麼很肯定是他,本來蹲坐著瞬間抬起頭,這次是我先跟對方打了招呼。
「嗨。」
犬很驚訝我還在這,最後他看似有些無言的拉扯嘴角:「先生,你不會是忘了下山吧……」
「是啊。」我伸出一隻手,就像一開始一樣,他握住我的手但這次卻坐在我旁邊,然後重重嘆氣:「那沒辦法,夜裡的山很危險,我就陪先生到早上一起下山吧。」
「這點子不錯。」我很高興笑著,然後才拿出背包裡有帶的蠟燭猶豫幾秒:「該點嗎?聽說在山裡亂點火會吸引野生動物。」「在這裡很安全,動物不會來的。」在他的說詞下,我這才安心的點了燈轉頭看犬一眼,他脖子上吊著狐貍面具,抬頭看星星的眼睛閃著微光。
「嗯……」我邊思考邊歪頭,他有些疑惑的看我:「怎了?」
「我說錯了,看來你是全部的藍色。」
他好像覺得我是神經病,居然還糾結在顏色這問題所以皺眉。
我嘻嘻哈哈的樣子笑著,然後很放鬆的坐在原地:「其實不管什麼顏色,即使是黑色——你看,上頭都閃著漂亮的小星星,我不認為生命到最後都只有絕望,一定可以發現光彩的,就跟星空一樣,其實星星多到讓人驚訝,只是有太多妨礙我們看不出來。」
「呵——你也太有趣了吧先生?該不會一直坐在這裡發呆,就是在想我說的黑色是什麼意義嗎?」
「我不否認喔。」
雙手撐著木頭,其實摸起來滑滑的也很冰,不過體溫能夠讓它慢慢變溫暖。
「那我想你一定忘記吃東西了。」
他剛說完,我肚子就剛好叫了一聲。
「呃……看來沒錯。」我愣了愣,才在想背包還有沒有乾糧時,犬就拿出一條東西給我:「肉乾,我身上隨時都帶好幾條,給你吃吧。」「謝謝。」我接過肉乾嚼著,很硬其實不好吃,不過我會感覺到美味的滋味,很神奇,肚子也因為心理作用所以飽了。
天空是藍色、夜空是深藍色——
我感覺到吹拂的風是輕快的藍色,我感覺到冰冷的水是清澈的藍色。
那,身旁的孩子會是什麼顏色?
我覺得他是全部的藍色——只是,有點憂鬱,卻又善良的神秘藍色。